历来谈诗,必推大唐;诗中之圣,必推老杜。历来谈词,必推两宋,然词中之圣,多有争议。
笔者在高中时便遍览两宋大家词集,对比之余,以为清真词当为两宋第一,词中老杜,当推清真!当时笔者曾在清真集后写有一读后感,今日来看,高中文笔多有不足,议论或有时而未尽,不免遗憾。然时至今日,年岁渐长,回头再读两宋词集,依然认为清真词当为两宋第一,不揣浅陋,聊附高中时读书笔记,一二感想,聊供读者参考。
周邦彦像清真词说:
历来谈词,必推两宋;两宋之间,必推清真。大晟乐府,独步天下;顾曲名堂,风流自命;词人甲乙,早有定论。
周邦彦生平简介强焕《毛刻片玉词序》云:“公之词,其模写物态,曲尽其妙。”
刘肃《朱刻片玉集序》谓:“言言皆有来历,真足冠冕词林。”
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则称:“后有作者,莫能出其范围。”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谓:“顿挫之妙,理法之精,千古词宗,自属美成。”
陈廷焯《词坛丛话》亦云:“美成乐府开合动荡,独绝千古。”
蒋兆兰《词说》更推之曰:“浑厚和雅,冠绝古今,可谓极词中之圣。”
近人王国维《人间词话》于清真尚有微词,而后来之《清真先生遗事》则极称:词中老杜,则非先生不可;两宋之间,一人而已!
噫,古往今来,片玉一集,群推作手,公认大家,一代词宗,不容诬也!今观其流传之作,小令长调,无一不佳。布局精工,造句炼字,可称神来之笔;音韵和谐,精壮顿挫,已成广陵绝调。
今人罗忼烈笺注本《清真集》集中常有艳情人语,妙不可言,缠绵婉转,动人心神,漾人情魄,真是“别有一种姿态,句句洒脱,香奁泛语,吐弃殆尽”(《白雨斋词话》)。
诸如《少年游》(并刀如水)结句:“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缠绵悱恻,难分难舍之情真令人“*摇目荡矣”(《皱水轩词筌》)。
《望江南》(歌席上)“浅淡梳妆疑见画,惺忪言语胜闻歌”一联,似朴实艳,不用一华丽修饰之字,而自风华艳极,刻画入微,更足动人。
《满路花》(金花落烬灯)“愁如春后絮,来相接。知他那里,争知人心切,除非共伊说。不成也还,似伊无个分别”几句,似百无聊赖之句而实情深意极之语,远胜耆卿《昼夜乐》(洞房记得初相遇)中“对满目,乱花狂絮。直恐风光好,尽随伊归去”之句。
《意难忘》(衣染莺*)“些个事,恼人肠,试说与何妨。又恐伊、寻消问息,瘦减容光”之句言情细腻,体贴入微,至于张玉田《词源》批美成此等词“所谓淳厚风日变成浇风也”,则甚为荒谬,此等词岂不温厚耶,此等词岂不朴质耶。
《风流子》(新绿小池塘)结句:“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则可谓一往情深矣,按沈义父《乐府指迷》竟谓此等句“轻而露”、“亦是词家病,却不可学也”,此说甚误,况夔笙《蕙风词话》卷二则已批其“非真能知词者”,不须我辈多言。
《蝶恋花》(月皎惊乌栖不定)“唤起两眸清炯炯,泪花落枕红棉冷”之句情景交融,情真景美,使人为之黯然销*矣。
《解连环》(怨怀无托)“拚今生,对花对酒,为伊泪落”,非深情至性者不能道也,按王世贞《艺苑卮言》谓:“美成能作景语,不能作情语;能入丽字,不能入雅字”,则又属皮相之见,实无足置辩。
《尉迟杯》(随堤路)结句云:“有何人,念我无憀,梦*凝想鸳侣”似拙实厚,意切情真,尤耐人寻味。
《庆春宫》(云接平岗)结句云:“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真可谓“专作情语而绝妙者”(《人间词话》),不见多也。
陈郁《藏一话腴》谓:“清真二百年来以乐府独步,贵人学士,市嬛妓女,知美成词可爱”,大抵指此类意切情真之作也。清真造词炼字亦精妙无比,锤炼之处尤以对偶最为明显,如“梅风地溽,虹雨苔滋”、“渭水西风,长安乱叶”、“风灯零乱,少年羁旅”、“一箭风快、半蒿波暖”、“异乡淹岁月,醉眼迷登眺”、“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之类是也。近人龙沐勋《词学十讲》第六讲《论对偶》即称:“兼用领字格并取得‘奇偶相生’妙用的,要以《清真集》的变化为最多。”
周邦彦书法欣赏然先生流传之作,备受推崇,让后人望尘莫及者,又当推其长调。
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即云:“(清真词)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陈亦峰《云韶集》亦谓:“美成长调,高据峰巅,下视群山,尽属附庸”,近人王静安于早作《人间词话》不甚许清真,然亦云:“长调自以周、柳、苏、辛为最工。”
细玩《请真集》,长调之作夥矣,精矣,铺陈排比,严于守律,错落有致,跌宕起伏,情景交融,大气磅礴,富艳精工,允为词宗。
《西河·金陵怀古》(佳丽地)一章,沉郁顿挫,满纸苍苍,前人佳句,点化如神,女墙淮水,兴亡斜阳,金陵怀古,此为绝唱!《草堂诗余正集》所谓“介甫《桂枝香》独步不得”,信哉!
《西河·金陵怀古》配图《花犯》(粉墙低)一章,抚今追昔,迂回反复,精致细密,斧凿无痕,谭复堂《谭评词辩》谓:“‘相将去’二句,如颜鲁公书,力透纸背”,正缘此二句收笔逆转,老健有力耳。全词由花及人,寄身世沉浮,仕宦飘零之感于咏梅之中,有情有景,能入能出,尤为高绝,昔人以此为“梅词第一”(*苏《蓼园词选)》,“古今绝唱,读之可悟词境”(《乔大壮手批片玉集》,誉虽高而实所归也。
《瑞龙吟》(章台路)一章章法错落反复而不嫌板滞,首尾兼顾而沉郁有力,真可谓“词境浑融,大而化矣”(陈洵《海绡说词》)。
《解语花·元宵》(风消焰蜡)一章行云流水,潇洒自如,足可见当日京师之繁盛,允为咏节序词之佳构,“桂华流瓦”四字风华有致,王静安《人间词话》惜其以“桂华”二字代月,其旨宝源钟嵘《诗品·序》中“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有直寻”一句,然非为的解。今人吴小如《莎斋笔记》之《诗词札丛》中论“桂华”一语之妙尤详,可供参观。
《兰陵王》(柳阴直)一章感慨悲凉,极尽沉郁顿挫之旨,离情别意,黯然凄恻,融情于景,绮丽奇崛,笔力之高,已臻绝境,片玉一集,以此压卷!王灼《碧鸡漫志》谓其能得《离骚》之旨,信哉。
《大酺》(对宿烟收)一章亦向称名篇佳构,章法奇崛,陈洵《海绡说词》析之甚祥,并叹“美成信天人也”,可资参观,“流潦妨车毂”五字向称奇构,不需我辈多言。
《六丑·蔷薇谢后作》(正单衣试酒)一章诚如夏敬观所云“一气贯注,转折处如天马行空”(龙沐勋《唐宋名家词选》引),羁旅漂泊,情肠愁思,缠缠绵绵,吐露不尽,“怒春”十三字百转千回,笔力老辣,古今共赏。全词“笔态飞舞,反复低徊”(《云韶集》),“后来作者,罕能继踪”(《芬陀利室词话》),洵非溢美之词。
清真词之意境配图《浪淘沙》(画阴重)一章“精壮顿挫,已开北曲先声”(《人间词话》),纵观全词上下相融无痕,笔力之大难以想象,笔迹之绝无从琢磨,可谓神品矣!
昔人尝以耆卿、清真并称,窃以为耆卿固为作手,慢词长调佳构亦伙,《曲玉管》(陇首云飞)、《雨霖铃》(寒蝉凄切)、《采莲令》(月华收)、《卜算子》(江风渐老)、《浪淘沙》(梦觉,透窗风一线)、《双声子》(晚天萧索)、《二郎神》(炎光谢)、《醉蓬莱》(渐亭皋叶下)、《抛球乐》(晓来天气淡淡)、《戚氏》(晚秋天)、《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望海潮》(东南形胜)、《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断)、《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透碧霄》(拆桐花烂漫)、《倾杯》(鹜落霜洲)诸作固为大手笔,时或笔力健拔、情景相融,羁旅漂泊、登高望远,离情别绪亦时时动人。
然至于沉郁顿挫、苍凉悲壮、音声相和、词律谨严,则于清真先生尚隔一层矣!即以体物言情之作而言,虽皆能情真意切,然耆卿于遣词造句,忠厚缠绵,坚贞深情之处亦未及清真,刘熙载《艺概·词概》谓美成词“只是当不得一个贞字”,实是瞽言刍议,无足置辩。
陈锐《袌碧斋词话》谓:“屯田词在院本中如《琵琶记》、清真词如《会真记》;屯田词在小说中如《金瓶梅》,清真词如《红楼梦》。”譬喻颇新,殊耐玩味,二家一贵雅一粗俚之风格亦明矣。大抵南北两宋,词家林立,真堪与清真对峙颉颃者,唯一稼轩而已。此二子一为婉约之组,一为豪放之宗,历来早有公论。“辛稼轩,词中之龙也”(《白雨斋词话》卷一)!稼轩词满纸龙虎风云之气,魄力之大、笔力之健、词章之富、冠冕两宋,后世之俗子胸襟难以窥其堂奥。陈匪石《宋词举》谓清真先生“集词学之大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凡两宋之千门万户,《清真》一集,几擅其全。”窃以为若能合《清真集》与《稼轩长短句》,则可以全两宋之千门万户矣!
至于晏氏父子、秦淮海、李易安、姜白石诸子未及清真处以及苏东坡、*山谷、张芦川、陆放翁、张于湖未及稼轩之缘由,限于篇幅,不多论矣。
又有一事或可略论及之,即自古笺注诗者伙矣,诸如王琦笺注《李太白集》、仇兆鳌《杜诗详注》、三家评注《昌谷集》、冯应榴《苏文忠公诗集合注》等是也,而笺注词者则鲜矣。然近世以还,笺注词者亦渐伙矣,名家善本层出不绝。诸如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夏承焘、吴熊和《放翁词编年笺注》、夏承焘《姜白石词编年笺注》及徐培均之《淮海居士长短句笺注》、《李清照集笺注》等是也。更有青出于蓝者,如陈书良之《姜白石词笺注》是也。至于笺注《清真集》之善本,则应推今人罗忼烈之《清真集笺注》一书。今人笺注词者多足以补前修所未逮,偶有不足之处,限于篇幅,亦不多论矣!
笔者中学撰文时参考阅读之古典文学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