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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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水平静,宽阔,
不愿跟随我们一起回忆,也不愿
激发任何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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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在落日下远去,
像另有一个需要奔赴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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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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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粉乱世,关山鸡鸣,
灭门的大火中有人逃生,
十年,送葬的队伍出长安,
十年,君子报仇,顺手把国家拉出火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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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树木。北风急,琴未成,
传说里尽是不甘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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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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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台上,祝英台不停地朝梁山伯说话。
日影迟迟。所有的爱都让人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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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古老南国,午睡醒来,花冠生凉,
半生旁落于穿衣镜中。瓷瓶上的蓝,
已变成某种抽象的譬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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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幸之事,是在曲终人散前化为蝴蝶……”
回声依稀,老式木桌上,手
是最后一个观众,
——带着人间不知晓的眷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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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居观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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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已无踪迹,乱石横空。
晨雾中,有人能看见满山人影,我看见的
却是大大小小的竹子在走动。
据说此地宜仙人居,但劈竹时听见的
分明是人的惨叫声。
竹根里的脸,没有刀子取不出;
竹凳吱嘎作响,你体内又出现了新的裂缝。
——惟此竹筏,能把空心扎成一排,
产生的浮力有顺从之美。
闹市间,算命的瞎子摇动签筒,一根根
竹条攒动,是天下人的命在发出回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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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江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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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之用,在于冲决,在于
大水落而盆地生,峻岭出。
——你知道,许多事都发生在
江山被动过手脚的地方。但它
并不真的会陪伴我们,在滩、塬、坪之间
迂回一番,又遁入峡谷,只把
某些片段遗弃在人间。
丙申春,过龙驹寨,见桃花如火;
过竹林关,阵阵疾风
曾为上气不接下气的王朝续命。
春风皓首,怒水无常,光阴隐秘的缝隙里,
亡命天涯者,曾封侯拜将,上断头台。
而危崖古驿船帮家国都像是
从不顾一切的滚动中,车裂而出之物。
戏台上,水袖忽长忽短,
盲目的力量从未恢复理性。
逐流而下的好嗓子,在秦为腔,
在楚为戏,遇巨石拦路则还原为
无板无眼的一通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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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国清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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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使殿宇有微妙的位移。
溪水,镇日潺潺却没有内容。
人要怪诞,并让那怪诞成为传说,给追忆者
以另外的完整性。
——譬如茶道:方丈正在熟练地洗茶。
这熟练是怪诞的,其中,有许多事秘而不宣。
教授微胖,研究宗教的人会算命,
我想你时,你与墙上的菩萨无异。
他们说,美院的学生都心有魔障,写生纸上
出现的总是另一座寺院,从那里
走失的人有时会来禅堂问路。
我也是心有魔障的人吗?沉默、咳声、交谈中
意味深长的停顿,都可以列入位移的范畴。
中午,我们吃素斋,然后,去“闲人免进”的
牌子后面看梅树、阴影浓重的院落。
一页页石阶覆满青苔,仿佛
来自某个更加罕见的版本,让我记起有人
曾在此踱步,望空噪骂,去厨房吃友人留的剩菜。
这午后的长廊自然适合告别,
游客止步的地方隐入高人。
我也抬起头来,想你就是抬起头来
向更高、晴朗、没有任何东西的地方眺望。
僧舍旁,花朵过于红硕,风却一直无法说服它们。
如今,我把方丈送我的《寒山子集》放在书架上,
用剩下的部分写成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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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樵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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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要活下去。
你敲打石头将得到两样东西:火,
和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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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们才能谈谈艺术。
石头里的火星会告诉你:死者体内
只有火能再生,
并给所有的艺术领来岩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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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触手冰冷。
我掌中,这充满了气泡的小石头,
能察觉到已经结束的东西。
而巨大的石头,被切割,雕琢,在所谓
成熟的风格或曲线中,
保持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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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从火中来,
你也必将知道,活,陈旧而平庸。
爱是一次死亡:喷发,
一个心碎的过程。分散、冷却的灵里,
留有你对世界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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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整体,火会死去,但石块
会一直醒着。
火星,成了被忘却的艺术的天赋。
宗教,用来吸收冲动和震颤的装置。
飞鸟变黑了,藤曼和水纹都在挣扎,
你住在幽暗的房子里。
——你不会逝去,包括从前那大地的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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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物馆、书院、古村落、寺庙……
讲解轻声细语,但真正的教诲
会让一座山从内部重新燃烧:只有
少数觉者能绝处逢生。
——那最初的火,犹如孩童,在我们
每个人心底里喃喃自语……
有时我闭上眼,感觉
自己像个在门外偷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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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从火中来,
我们必将在寒冷的梦中睡去,
而火就是黎明。
疼痛,和这世界一样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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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焰曾编织天空。思索,
若过于漫长则会充满灰烬。
只有道观的浮雕上这不知名的仙人,
用飘飘衣袂摆脱了沉重。
一个看似不真实的族群,替我们
把对绝望的反抗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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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樵山是座死火山,珠江文化的发源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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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秋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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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曾去拜访一个老者,手心里
残留着铁质扶梯的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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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回到故乡小镇的人,已提前
在另一个地方度过了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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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俗的僧人是个好木匠,
登高的智者,重新得到光线的信任。
苍蝇念经。马头墙不是我们的马,
——它一直滞留在天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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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过街天桥上系鞋带的人,听见
远郊的果园里,梨像一个哑剧,
蝉,正从树汁中吸食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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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石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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顽石成佛,需刀砍斧斫。
而佛活在世间,刀斧也没打算放过他们。
伊水汤汤,洞窟幽深。慈眉
善目的佛要面对的,除了香火、膜拜、喃喃低语,
还有咬牙切齿。
“一样的刀斧,一直分属于不同的种族……”
佛在佛界,人在隔岸,中间是倒影
和石头的碎裂声。那些
手持利刃者,在断手、缺腿、
无头的佛前下跪的人,
都曾是走投无路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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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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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星落在秤杆上,表明
一段木头上有了天象。宇宙的法则
正在人间深处滑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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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秤称石头,能压坏山川;
小秤称药草,关乎人命。
不大不小的秤,称市井喧嚷里闾口舌……
万物自有斤两,但那些星星
抿着嘴唇。沉默,
像它们独有的发言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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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杆秤上,星空如迷宫。
若人世乱了,一定是
某个掌秤的人心里先失去了平衡。
秤杆忽高忽低,必有君王轻狂;
秤杆突然上翘,秤砣滑落,则是
某个重要人物正变成流星。
但并非所有的秤都那么灵敏,有时,
秤砣位移而秤杆不动,
秤,像是对什么产生了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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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秤上空空,
给我们送来短暂的释然。
而当沉沉重物和秤砣
那生铁的心,在秤的两端同时下坠……
——它们各有怀抱,在为
某种短暂的静止而拼命角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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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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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讲到一个故事:
老房子的木质夹层里,被钉子
钉住尾巴的壁虎,无声扭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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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当然知道那样的黑暗:
蚯蚓断为两截,梵高割掉耳朵……
傅雷曾在桌前写信,用的是
这个世界最后一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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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黑暗,并不真的能庇护什么。
“平生所学供埋骨”。砍头,
如同诗学的一部分。
所以有人不写诗,因为句子不会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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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看看那些悔恨的神:
戳瞎双眼的人;咬掉
自己手指的俄瑞斯忒亚。
床板上,高音喇叭下的陈寅恪
抱头翻滚,像处身于
一个黑暗的夹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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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拓自缢,老舍投湖,
有人会来敲门,向你要一粒子弹钱。
——在你喜欢幽居的祖国,
枪声如遗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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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洋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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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拉山口,经幡如繁花。
山下,泥浪如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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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堡不解世情,
猛虎面具是移动的废墟。
缘峡谷行,峭壁上的树斜着身子,
朝山顶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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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工布江达,水清如碧。
水中一块巨石,
据说是菩萨讲经时所坐。
半坡上,风马如激流,
谷底堆满没有棱角的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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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林芝,时有小雨,
万山接受的是彩虹的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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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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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草的羊很少抬头,
像回忆的人,要耐心地
把回忆里的东西
吃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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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高者,你很难知道他望见了什么。
他离去,丟下一片空旷在山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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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过那山顶,在那里,
我看到草原和群峰朝天边退去。
——黄河从中流过,
而更远的水不可涉,
更高的山不可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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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悠长的调子,牧人很少哼唱,
一唱,就有牦牛抬起头来,
——一张陌生人的脸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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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辫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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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再现:它从少女们
河流般的发辫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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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脚踝,到篝火的跃动,
从陶罐,到回鹘商人苍老的胡须。
……长裙上碎花开遍。乐声
滑向少女那神秘、未知的腰肢。
一曲终了,断壁残垣。回声
盘旋在遥远而陌生的边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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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忆韶华是容易的。难的是怎样
和漫长寂静在一起。怎样理解
所有人都走了,一轮明月
却留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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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被遗忘在高高天顶。现在,
所有空旷都是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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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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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影连绵,朽木有奇香,
像在另外的星球上,
一座山熟悉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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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蝴蝶爱上蝴蝶,
要五秒钟;棕榈爱上芭蕉,
要年月无数。
我爱上你,这是哪一个世纪?
阵雨刚过,椰子含水,天空
刚刚露出蓝色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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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相遇,我知道大海已来过了,
它爱过的页岩浪花一样打卷,
昏头昏脑的木瓜也结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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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我正站在神话外眺望。
天黑了,草籽跳跃,小兽怀孕,
远远地,我知道那灯,
并从心底里向你道一声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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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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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山由细小的奇迹构成。
鸟鸣,像歌儿一样懂得什么是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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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我去看你,
要穿过正在开花的乡村,知道了,
什么是人间最轻的音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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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粉一样的爱,沉睡又觉醒。
青峦在华美的天宇下,像岁月的宠儿,
它的溪流在岩树间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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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是挥霍掉的黄昏。
桌上,玻璃水杯那么轻盈,就像你从前
依偎在我怀中时,
那种不言不语的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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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舌为一种春茶的名字,因状如雀舌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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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园听古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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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脊如虎背。
——你的心曾是巨石和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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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满牡丹的厅堂,
曾是家庙、大杂院、会所,现在
是个在演奏古乐的大园子。
——腐朽的木柱上,龙
攀援而上,尾巴尚在人间,头
消失于屋檐下的黑暗中:它尝试着
去另外的地方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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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声迫切,木头有股克制的苦味。
——争斗从未停止。
歇场的间隙,有人谈起盘踞在情节中的
高潮和腥气。剧中人和那些
伟大的乐师,
已死于口唇,或某个隐忍的低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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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演奏重新开始,
一声鼓响,是偈语在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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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弦,曾出版诗集《寻墨记》《沙漏》等。曾获诗刊社“新世纪十佳青年诗人”称号、闻一多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柔刚诗歌奖、《诗刊》《十月》《作品》《芳草》等杂志年度诗歌奖、中国诗歌排行榜-年度诗歌奖、名人堂年度诗人、腾讯书院文学奖、花地文学榜年度诗人奖等。现居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