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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荫书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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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夫子旧书网动态
南京章品镇先生写过一篇《花木丛中人常在》的长篇文章，是记述作家、园艺家周瘦鹃先生的。章的长文风趣生动，把一位“鸳鸯蝴蝶派”代表人物的后期生存状态写得活灵活现，如在目前。金陵书画社出版的周瘦鹃随笔集《花木丛中》，是章品镇编辑的，读过他的介绍性长文，再读这本小集，我就多少了解一些周在园艺事业上的成绩了。
中国是个善于给人贴标签的国度。某人如在某时代被贴上一片标签，尽管时间证明标签贴错了或已被揭掉，但是，当初被贴在脸上的标签几乎是终身制的，长期留在人们的头脑里。周瘦鹃是“鸳鸯蝴蝶派”，我很早就知道，却未读过他的一本书，只是从评论文章里，大致知道他写过什么才子佳人的小说，基本上流于道听途说。查周的经历，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到上海滩，以笔为生，从事新闻出版事业，翻译外国文学，兼业小说创作。在上海滩流行一时的杂志《紫罗兰》《礼拜六》，是他赖以生存并赢得薄悻名的据点。上海沦陷时期，日本人收购宜兴的古花盆，他专门和日本人作对，在古董市场尽力购买明代的铁砂盆，清代萧韶明、杨彭年等名家的作品。他在《申报》编过副刊，鲁迅先生逝世后，他专程从苏州去沪上参加葬礼。新中国成立后，他还请友人书写鲁迅那副“横眉冷对”的著名联语挂在客厅里，表示他对鲁迅的尊崇。
抗战胜利后，他隐居苏州，专事园艺。周家花园是苏州的一处名胜，也是全国知名的盆景创作中心。周老放弃旧业，不再写小说，只偶尔写点游记和制作盆景的随笔。他的家，成了远近闻名的苏州的一处景点。周总理、朱德委员长、陈毅元帅等，曾去他家参观，欣赏他亲手制作的盆景。朱德爱养兰花，有四百多个品种。当年参观周家花园后，曾派人送他两盆，周老高兴地给他女儿写信，报道委员长来他家的盛况。制作盆景，他当作创造性的活动，并不是消遣，读《花木丛中》，看他的专心和投入，我感到这个老蝴蝶真可爱。他写花木的随笔，干净雅致，是没有污染的小品文字，也是读者愉悦身心，增益知识的科普作品。
知识性、文学性熔裁一体，是周老散文的特色。《杨彭年所制的花盆》，开篇说他死后要把骨灰放在杨彭年手制的竹根形紫砂花盆里，因为他太喜欢这个清代的杰作。接着，他写道：“杨氏是乾嘉年间专替陈曼生制砂茶壶的名手，这一个盆子确是他的得意之作，里胎指痕宛然，表面有浮雕的竹节和竹叶，并刻着一首七言律诗，笔致遒逸可喜。”对他心爱的古花盆作了说明后，他又在构思：“我想将来安放了骨灰之后，还得加以装饰，在盆面上插几枝云朵形的灵芝，再把一块灵璧石作为陪衬，就供在梅屋中那只洛阳出土的人马图案的大汉砖上，日常有鲜花作供，好鸟作伴，断然不会寂寞。”一个园艺的痴迷者，安排自己的后事也不离本行。
《枣》是《花木丛中》的一篇，是一篇优秀的散文作品。与它篇相较，这一篇有巧安排，可窥见这个老蝴蝶的狡猾和风趣。“已是二十年的老朋友了，一朝死别，从此不能再见，又哪得不痛惜，那得不悼念呢！这老朋友是谁？原来是我家后园西北角上的一株老枣树，它的树龄，大约像我一样，已到了花甲之年，而身子还是很好，年年开花结实，老而弥坚；谁知一九五六年八月二日的夜晚，竟牺牲于台风袭击之下，第二天早上，就发见它倒在西面的围墙上，早已回生无术了。”他把枣树拟人化，真像在哀悼一个老朋友，而且用“牺牲”这个词。下来，他叙述自己与枣树的感情，插一段枣类的知识，引领读者随着他的心情起伏而起伏。一株老枣树死了，树的主人和朋友在哀悼，原以为文章写到这里就结束，不料这个狡猾的老蝴蝶在末段是这样写的：“说也奇怪！我满以为这株老枣树已被台风杀死了。谁知到了今春，忽又复活，尽管大部分的根已经拔起，而小部分还在地下；尽管倒在墙上，分明已没了生机，而不知怎的，经过了杏花春雨，那梢上的枝条，竟发起叶来，依然青翠可爱。”这是以写小说的手法写散文，让读者有意外的惊喜；文章遂有波浪。
因为龚自珍《病梅馆记》的影响太大，人们对玩盆景、制作盆景、欣赏盆景总有偏见。其实，盆景是艺术创作的一个门类。好的盆景，是创作者艺术修养、审美水准的具体体现。周瘦鹃后半生沉迷于此道，客观上看，是一个老文人的消遣；主观上看，是他的艺术创作的转型。他综合绘画、诗歌、建筑、雕塑等多门艺术，纳須弥于芥子，收宇宙于股掌，以一人之力，为我国的园艺事业作出了他人不可取代的贡献。
周瘦鹃曾担任过两届全国政协委员。他珍视这个政治荣誉。有一年来京开会，受到毛主席接见，主席递给他一枝中华烟，他抽了两口，就掐灭，悄悄装到口袋，带回苏州。他把半枝“上赐”的中华烟郑重摆在客厅里，每有来客，他就给客人喜说香烟的来头。文革甫起，一群戴红袖章的小孩闯入周家花园破四旧，他又向这群孩子介绍客厅桌案上的半枝烟，说是毛主席给他的。其中一个孩子跳起来，伸手打了他一巴掌，高声训斥：“毛主席怎么会给你这个反动文人香烟！”
年，周瘦鹃先生自沉于院里的水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