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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敬文东,年出生于四川省剑阁县,文学博士,现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有学术著作《指引与注视》《失败的偶像》《被委以重任的方言》《诗歌在解构的日子里》《灵*在下边》《随“贝格尔号出游”》《事情总会起变化》《牲人盈天下》等,另有随笔集《写在学术边上》,小说集《网上别墅》,诗集《房间内的生活》。
散文诗与非处方用药
文/敬文东
一种特定的文体,就是一种特定的视界,一种观看世界的特定角度,就是感受世界的特定方式。所谓散文诗,就是以作“诗”的方式写“散文”,就是寓“诗”于“散文”之中,就是“诗”成为“散文”中最明亮的那个部分。通常情况下,散文诗不仅要求诗的浓度和散文的散淡同时共存,还要求两者必须以恰当的比例相互搭配。在散文诗人爱斐儿看来,这个世界虽然病得不轻,而且病因繁多,却依然可以被直观,能够被有心人尽收眼底:“无人能从清洁的马路与街灯讨回野草与萤火,也不能从交易的肮脏和高墙之内,找回洁净与良善。”(爱斐儿:《深秋已至》)所谓直观,不过是散文诗特有的视界或感受方式起着凹透镜或凸透镜的作用:面对病得不轻的世界,诗的浓度要求诗句认领的火气必须怒目金刚、肌肉发达,散文的散淡既化解又包容了火气,让它处于表面上的风平浪静之中,处于平和、达观的句子之下,等待着在有眼力、有慧心的读者心田中重新活过来——被压抑的力量总是倾向于更有力量,甚至比更有力量还要多出那么一点点力量。在此,散文诗本有的口吻,很自然地转渡为爱斐儿口吻。那是“祈”求的口吻,也是“乞”求的语气,平淡却深切,轻巧,却用力深邃:“是时候了,或清算,或放手,无人可以把自己放逐在时间之外,逃开被生死抉择。”(爱斐儿:《深秋已至》)
人与文体总是倾向于商量着成长,商量着前进,直到完成某个特定的文本:如意的或不那么如意的。一味放纵文体的本意,个人愿望或意志将失去力量,文体将漫无边际地独自滑行于无岸之涯;完全不顾、无视文体的本意,个人意志或愿望将一支独大,大到能够流放文体,文体将成为无岸之涯,最终将消失于无岸之涯。偏左废右或废左偏右居然拥有同一种结局,正是文体与个人意志之间的吊诡、悖谬处;而两者兼顾,才是“商量”一词的正解,却又称不上妥协,或不必称作难听、刺耳的妥协。虽然在散文诗内部,诗的浓度与散文的散淡有无数种配方,但只有特定的配方,才能和特定之人的心志相匹配。《野草》就是诗人与文体恰切商量后,留下的经典文本,光彩夺目,汪洋恣肆,格外令人感动。它情感饱满,诗意浓郁,文本在气质上直呈奇崛之势,与号称“投枪、匕首”的鲁氏杂文判然有别。爱斐儿或自觉或不自觉地了解其间的奥秘,知道个人意愿和文体意愿之间恰切的修正比,明了诗的浓度和散文的散淡,应该按怎样的比例进行搭配,才与诗人自身的气质与意愿恰相对称、两相匹配,然后,才能以这种仅仅适合自身的比例、属于自身的比例,去面对将待处理的主题与素材,或者干脆说:凡间尘世以及包纳其间的一揽子事物。爱斐儿也许是仅凭直觉,就很幸运,也很准确地找到了个人气质和散文诗之间的接触点。凭借这个不可解释的阿基米德点,爱斐儿坐拥了与有病的世界相周旋的能力、机会与勇气。
依照阿基米德点的指引,遵照它的脾性,面对有病的世界,爱斐儿以倒叙的姿势,或以同义反复的口吻,道出了自己的心胸如何与散文诗在怎样的幅度上在进行怎样的共振与共鸣:“我不爱伤怀,只是容易被感动。”(爱斐儿:《水罐》)很显然,这是一个优秀、饱满、不乏冷静与沉着的散文诗出发点;爱斐儿并非不知道凡间尘世的真相,而是即便面对真相,也易于被感动,倾向于宽恕真相,甚至不惜以德报怨:“一颗心的‘*’已无人能解——那种超越百*的感觉,如同一个人超越了恨。一边过滤红尘,一边深深地爱着——这尘土之上此消彼长的事物。”(爱斐儿:《见血封喉》)在爱斐儿的写作处于相对成功的时刻,易于被感动的内心和散文诗(还有它内部的各组分)彼此商量着,将“以右翼炼金,以左翼打造纯银器皿。”(爱斐儿:《金银花》)巧合的是,很多年前,柏桦曾写道:“左手也疲倦……”我也曾写过:“用右手作恶,但保持左手的清洁。”当真是右手亲近恶,而左手一心向善么?事情的真相仅仅是:犹如每个人都是浮士德和梅菲斯特的合体,凡间尘世也是亦善亦恶的合金,因此,每个人都必须在隐喻的意义上,拥有对应于尘世善恶的专有部位。柏桦的左手倦于抓不住的善,我的左手徒劳地冀望于原本不存在的清洁,两者不但称不上积极的态度,反倒暗含着颓废、无奈和听天由命,倾心于失败,听命于破罐破摔;相比之下,爱斐儿的态度才称得上积极,她似乎更愿意“以月中玉桂研磨人世浮躁的病因”(爱斐儿:《金银花》)。
这是爱斐儿洞明人与文体间的关系后,明了何种样态与性质的修正比适合自己的内心情怀后,才得以做出的文学抉择;作为对文学抉择的正确呼应,或为了恰到好处地对称于文学抉择,爱斐儿以百倍的耐心,同散文诗商量甚至讨价还价、锱铢必较,最终,将诸多文本处理成“非处方用药”(她有一本散文诗集就叫“非处方用药”)。这就是“研磨人世浮躁的病因”,以及“研磨”出的阶段性成果(如果不说最终结果的话)。面对有病但可以被直观的世界,不需要夸张地引进CT和核磁共振,爱斐儿和她的散文诗就清楚地知道病在何处,甚至在某个轻而易举的瞬间,就知道处方在何处,药物在何处,煎制的方式是什么:“牵手连翘、薄荷与荆芥,用春水一盏,煎盛夏八分,加诗酒半盅,在水深火热的生活中滚二三沸,热服,解世间温热虚浮表症。”“以芳香率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紫背天葵子组成五味消*饮,调制金花银蕊的济世药汁,化孤独痈疽、寂寞肿*、谎言疮癣。”(爱斐儿:《金银花》)或许,唯有个人意愿与作为文体的散文诗严丝合缝、榫卯相接之后,在已成的文本看来,疗救尘世之疾才如此简单,药物才如此家常,煎制的方法才如此简便易行。所谓非处方用药,就是不需要医生指导或遵照医嘱,从一决于良善之心的角度,每个人都能治疗自己,也治疗尘世;所谓非处方用药,就是诗人和散文诗一道善意地相信:这个世界确实有病,但尚未病入膏肓,还未达至晚期肺癌的高度或境界,仅凭随处可见的家常药物就能痊愈。有难以理解的阿基米德点撑腰,看似柔弱的爱斐儿反倒令人欣喜地敢于动用帝王的口吻:
朕不要千*万马,也不要人头落地。男人去铸剑为犁,牧马,猎熊,疼爱妻儿;女人采桑养蚕,编织丝线,缝补更漏。不愿成为良相的人,就去做良医,让他们去镇心定惊,清肝除翳,修补贫富间的仇隙,让肉糜和素食不再代表某种阶级。(爱斐儿:《珍珠》)
因为散文诗与诗人意愿间的恰切关系,以及诗的浓度与散文的散淡按适当比例进行搭配,总理河山之“朕”的帝王口吻,反倒显得温柔敦厚,拥有挥之不去的绵长力道;“朕”居高临下发出的指示或命令,仿佛在以善意的独裁,确保凡间尘世的清洁与健康,配合或呼应了家常的连翘、薄荷、荆芥、野菊花、蒲公英、紫花地丁、紫背天葵子……而在把更多的目光与心胸交付凡间尘世之后,爱斐儿愿意将同样的心胸与目光交付自身;她偶尔施爱于自己的时刻因此显得温馨,却不自恋;看似自我抚摸,却又是如此慷慨大方,令人心动和感动:“你不在的时候,我把自己抱得有多紧!”(爱斐儿:《见血封喉》)在这里,没有丝毫怨妇的神色和语调;杂于其间的,更多是对他者的强迫性理解,或者是强迫自己理解他者的紧迫性。这也是非处方用药,只不过这一次的药物用于自身,用于自身的脆弱,用于自身将落而未落的泪水,用于泪在眼角却有笑意装饰的脸庞,它历经凡间尘世之刀枪剑戟,在不断衰老,却因非处方用药而存美于沧桑。无论是碰巧,还是依靠出色的直觉,爱斐儿都算弄清了自己和散文诗之间血肉相连的亲缘关系;而在她弄清自己、散文诗和尘世间的关系后,更愿意固执地相信,即便在有病的凡间,爱与深情依然是值得的,依然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或许,正是携带此等心性,爱斐儿对尘世的书写,才是有效的,有力的;因此,看起来羞涩,实则饱满、坚强的句子诞生于爱斐儿笔下,不应该视作偶然的事情:
我等在文字那端。
等不来被爱就去爱你。
(爱斐儿:《可待因》)
年8月13日,广元南河
爱斐儿《倒影》
作者简介
孙晓娅,女,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博士,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自年开始担任硕士生导师,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中国诗歌研究动态》之“新诗卷”与“古诗卷”执行主编。获奖荣誉1、年被评为“年度北京高校优秀辅导员”。年获得“北京市青年骨干教师”称号,首都师范大学中国诗歌研究中心专职研究员。
药性与诗性的文本间互文:
在现实身份与文本身份中塑造自我的爱斐儿
文/孙晓娅
最早将女性和生态连结起来的词语是“生态女性主义”,这是女性主义与生态学思想结合的产物,当时由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弗朗索瓦·德·埃奥博尼在《女性主义或死亡》中首次提出。她呼吁妇女进行一场生态运动重新认识人与自然的关系,指出“对妇女的压迫与对自然的压迫有着直接的联系”。[2]初衷是批判西方现代世界观中的等级二元论及统治逻辑,把自然和女性受压迫和蔑视的遭遇相提并论,指出解放女性和解放自然须同时被认知。“我们真正想创造一个生态社会,那么,它不仅应该是一个免除了有害物质和生态灾难威胁的社会,一个免除了种族歧视、性别歧视、帝国主义和资本主义*害的社会”。[3]如今,生态女性主义虽然已渗透到哲学、文学、经济等领域,但女性和自然始终是不变的核心。如果说弗朗索瓦·德·埃奥博尼从生存处境的角度将女性与自然连结一体进而提出“生态女性主义”的概念,那么,舍勒则从生命属性的角度找到二者关联基础,舍勒曾说在历史不断变更的动荡不安面前,女性始终保留了这样一些质素:“女人是更契合大地,更为植物性的生物,一切体验都更为统一,……是阻止文明和文化大车朝单纯‘进步’的目标奔驰的永恒制动力,……女人总在考虑如何固持我们的人类生存必须据为己有的那些伟大而平凡的基础”。这种“伟大而平凡的基础”,便是他所看重的“爱和自然”,并且他认为诗人是“最深切地根植于地球和自然的幽深处的人,产生所有自然现象的‘原生的自然’中的人”。[4]如此看来,诗人天生地具备了女性的一些本能,或者说女人天生地具备了诗人的一些质素。这种“本能”或“质素”便是“自然之维”。从古至今,女诗人寄情怀于自然的诗歌佳作频出,但是,以稳定的自然对应物为意象,形成生态群落规模的智性书写却是近十年来女性诗歌创作的一大亮点和特色。
21世纪以降,很多女诗人从性别意识和身份书写的彰显中跨越出来,她们不再聚焦于文本与性的纽带——对女性身体的亲密